茉娘（二）- 關於創作的回饋與修改

對你沒有看錯，上面這個影片是關於遊戲設計的，我沒有貼錯。我前幾天剛好看到這個影片；我要從這個影片開始講關於茉娘創作歷程中最嚴峻的一關，以及關於設計的整體概念。

警告，本文內含嚴重劇透。



上面的影片是關於遊戲設計師如何面對玩家的回饋，尤其是負面回饋。裡面有提到一點，個人認為非常重要：

Identify PROBLEMS, not SOLUTIONS.

這件事情其實我很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沒有找到一個好的敘述方法。這個影片給了很好的說明方式。

狀況基本上是這樣的：今天不論是劇組讀本、觀眾看演出、玩家測試遊戲或玩遊戲，都很容易覺得這裡有問題（PROBLEMS），然後說＂何不就做Ａ（SOLUTIONS）＂。隨意舉例：

• 這角色沒有推進劇情，何不就拔掉？
• 這顆音太難唱了，何不改唱五度音？
• 神族教士太強了，Nerf它！

大家很容易提出這些看起來完全可以局部地解決當下問題的手段。然後你經常看到設計師，特別是還沒有太深厚自我分析能力的設計師，在急於解決問題以及迎合大眾期待的狀態下，會非常急於去接受這些SOLUTIONS。

然後，經常就爆掉了。

原因？因為身為設計師，你不能只是頭痛醫頭。對，局部解法可能局部的解決問題，但它會不會製造更多的問題？

• 這個角色沒有推進劇情，但它是不是有其他的功能，會不會拔掉整個故事線就崩潰？
• 這顆音很難唱，但改成五度音，那個和絃會不會缺三度音？會不會cross voicing？會不會平行八平行五或後面的詞曲咬合崩潰？
• 神族Nerf教士以後，蟲族的某某某戰術會不會就沒有人可以制衡它？

畢竟對於創作者，你在工作的不是一個局部，而是整個創作，所以你需要的是一個全域性的解法，在維持整個創作理念與完整性的前提下，找到一個可以運作的解決方法。這經常不會是顯而易見的，被提出來的局部性解法。

而讓這件事情更雪上加霜的是，你往往很難跟為你建議局部性解答的人解釋，為什麼他們的做法是不可行的。畢竟從使用端的角度，往往只會看到局部的狀況。你實在很難去解釋為什麼把一個單位弱化，後面整個數學模型會炸掉，或是拔掉這一顆音，後面四個小節會基於和升學要整個重寫。更何況，對方經常是出於善意想幫助你，這就讓事情變得更為棘手。

而這件事情在劇組中還會更加嚴峻，因為對於編劇或作詞作曲而言，整個劇組某種意義上不是你產品的終端消費者，甚至有時候會有一種你的業主的氛圍，且大家往往都是在同一個時間壓力下共同奮戰中。在這個情況下，你就變得很難去抵抗對方提出的，局部性可行但全域不可行的SOLU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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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就是我在茉娘中犯的最大的錯。再次警告，我要開始嚴重劇透。















在茉娘讀劇版時，是完全沒有虛茉娘可能是小傑虛構的假帳號這一條線的。原本的版本，虛茉娘就是一個＂可能是真茉娘，也可能不是＂，而且你無從確認的狀態。我甚至在寫作的過程中，都是讓我自己處於＂連編劇都不知道虛茉娘是什麼＂的狀態。

但是在讀劇版的隔天，我忘記到底詳細的細節是什麼，總之劇組那天最後在排練場上，群體決議要讓虛茉娘就是小傑虛構的假帳號，而且會揭露給觀眾知道。

那天的狀況真的太混亂，我甚至記不起來到底當初的PROBLEMS是什麼。我只記得，當初身為第一次處理這麼大規模的本，又只有非常有限的時間可以重寫本重寫歌的情況下，急於去迎合各種需求的我，在群眾與各種壓力下，直接接受了這樣的決定，這樣的SOLUTIONS。那時候，我心理甚至有種聲音說，＂吃下來，你吃得下來的，加油。＂

然後就是我的心理狀態急墜，中間的過程我就不提了，這邊只講決定性的那一瞬間：

我看見我掐著茉娘的脖子，茉娘兩眼直直地瞪著我：

＂你在做什麼？＂

終於到這一個瞬間，我意識到我落入了我在遊戲設計中早已知道，作曲作詞中早已知道，但還沒在編劇上意識到的狀況：

Identify PROBLEMS, not SOLUTIONS.

說到底，＜茉娘＞的核心精神，是在於因果未知前的正義，而這必須在這幾個角色都是全然善意的前提下才能成立，至少不能存在著依個人私慾而蓄意往某個正義方向解讀來迎合自己的私心的狀況。

這個故事中不存在善惡對抗，也不需存在人性缺點，唯一的缺點就是人類有限的認知。在最極端的狀況下，就算這一群角色每個都是超人，都擁有無窮的智力與能力，完全沒有任何人性包袱，他們仍然無法在一個因果未知的狀況下找到解答。這樣才會是各種正義觀之間的爭辯。

但假帳號這件事情完全破壞了這一點，因為現在其中有一個角色，而且還是處於要救茉娘這一方的關鍵角色，有了虛偽表示，有了私心。這讓原本很純然的＂不同正義立場間的論辯＂，變成＂人性跟鐵血正義間的對抗＂。

問題不是＂媽媽捨不得放女兒走＂，而是＂我們正義上應不應該放他走＂。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問題。假帳號解決了一些局部的問題，但根本性的造成全域的問題。

但我已經無法回復回去了，劇組已經照這樣的設定工作下去，時間也不足以我去找另一個解答。所以我在最短時間內找出的解套方式是：讓觀眾存在著小傑操縱假帳號的解讀空間，但僅止於存在這樣的解讀空間。虛茉娘依然可能就是實茉娘，＂可能＂。我提出這個方式，讓原本的正義討論仍然存在對應的空間。

然而講實在話，打從我心裡，包括我整個寫作過程，我都沒有想著小傑操縱假帳號這件事情。我只是在寫作過程中，不斷塞入小傑＂可能＂操縱假帳號的煙霧彈。我始終是保持著＂連編劇都不知道虛茉娘是什麼＂的狀態。

我寫了非常長的一篇文章，跟劇組解釋為什麼我必須要這樣處理。劇組理解了。

也很慶幸，大眾對於這個解套方式，大多也是持支持立場。

但即使如此，我自己仍始終過不去小傑時不時透露出的，以善良之名包裝的偽道德，以及這件事情對劇本所造成的本質性的傷害。我曾經在過程中不只一次的跟很多人私下講，＂這是一個被殺了一半的劇本。＂

在之後的改版中，我持續不斷地救我的小傑，試圖給他一個道德上站得住腳的方式，試圖給他一個不是在這一群角色中，成為唯一一個以善良之名包裹的惡，或唯一一個從私心出發的人，試圖救回這劇本的那一半。這個改本，一直到去年的東華版，我都還在救。

但，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沒有真的救回，那個純然的小傑。

Identify PROBLEMS, not SOLUTIONS.

容我在此提醒所有的創作者，以及和創作者一同工作的人們。